武济村的糯糯八月豇落笔如有神
2022/10/31 来源:不详想吃,吃得到;
想吃,就能吃。
幸福有时就只是一碗八月豇的事
语言和味蕾一样,也带着乡土气息。我正兴致勃勃地说着话,在场的泉州朋友适时插进一句:“你是福州的吧?!”似乎声音里藏着地域的密码。我既不会讲福州话,也几乎听不懂,且不是福州人。但闽东方言确实带着福州腔。
闽东方言的寿宁话“江”“缸”同音。因此,普通话语境里,我常将“豇”误读作“缸”。“豇”不是个很经常用到的字,我只有在每年八月想念老家的“八月豇”时,才会想起它。“豇”是一种豆,一年生草本植物,果实为圆筒形长荚果。我家餐桌上,年年享用的,有豇豆和八月豇。但我独爱八月豇。也不仅是我喜爱,全家人都爱吃。却也不常吃到。泉州城里的农贸市场,似乎一年四季都有卖不完的豇豆,但几乎看不到有卖八月豇,以至于我固执地以为,八月豇是老家那片土地特有的骄傲。
每年白露到寒露的这一个月里,我的味蕾像设置了报醒功能,如约想念八月豇那糯糯的香味,唇齿生津。“国庆”前,母亲不失时宜地打来“八月豇长得正旺,过几天给你们带一些,如何?”10月5日,母亲坐动车来泉,小弟开车去接。傍晚,母亲推开家门,一副扁担两头挂着的鼓囊囊的物品,几乎是各路菜蔬,有茭白、秋豆、豆荚、秋葵、赤豆……当然,我喜爱的八月豇也像躲猫猫般羞答答地藏于其中。这些菜蔬翻山越岭、穿江过海约公里,只为了满足我们在餐桌上一偿久违的乡味。
已到做晚饭的时间,母亲来不及歇息,坐在小塑料凳上,开始摘八月豇。去丝,折去虫蛀的部分,拗成短短的一小截一小截。不一会儿功夫,瓢里已垒满紫紫的八月豇。晚餐时,那碗深紫色的八月豇端上桌,如熟透的杨梅般看得我垂涎三尺,顾不得先喝口汤再扒饭的习惯,直接伸筷冲它而去了。上下齿重复磨合咬噬,齿间传递的是糯中带脆的、透着淡淡的泥土芳香的味道,这是新鲜的八月豇所特有的口感。餐桌上,最先被消灭的,就是这碗糯糯的八月豇。小女儿唯恐抢不过别人,干脆只吃豆不吃饭。那条价格是八月豇十数倍的野生黄翅,却十分意外地被冷落一旁,无人问津。
鼓鼓的一袋八月豇,整整霸占了冰箱冷藏柜的一层。我估摸着能大快朵颐一周,看着它就有一种对佳肴久违的满足感。次日上午,正在厨房摘豆的妻子,朝我大声喊叫:“快过来下!快点!”我以为打不死的小强又现厨房,自是不急不躁。没想到,妻子指着刚从冰箱里拎出来的一袋八月豇说:“都坏了!长霉菌了!”我伸手抓起几根细瞧,滑滑的,豆的尾部确实布满白斑,颜色像打过霜冻坏似的,蔫头蔫脑。尚好的,七挑八拣,勉强凑了一碗。中午端上桌,我夹了一根,摇了摇头,味道比昨晚的差远了。妻子、女儿的筷子再也不光顾它了。这回轮到它被打入冷宫了。
长了霉菌的八月豇,纵有万般不舍,也只能扔到楼下垃圾箱了。母亲自然舍不得,还想留着自己吃。“你们肠胃不好,别吃。我的肠胃好,不要紧。”我自然不同意。也难怪,母亲种的那般辛苦,摘的也不轻松,还长途跋涉、一路倒腾,哪舍得一扔了之?母亲言语中充满自责:“确实放冰箱好几天了,拿出来时还是好的呢。……如果知道坏了,也就不拿了。这么远的路程……”我自然也舍不得,便埋怨母亲摘得太早了。母亲没为我的健忘生气:“熟了就得马上摘,老了,吃起来不糯。不摘,会落花落荚。”是啊,挂枝吊棚的菜蔬,就像定了婚期的待嫁姑姑,一刻也耽误不得。妻子建议吃不完可以卖。母亲直摇头:“不可以。小村庄没有农贸市场,吃不完要么晒干,要么喂鸡鸭。卖菜会被人讲小气的。”送人总可以吧?也使不得,家家户户都不缺。
在老家,八月豇虽是平常物,在农人眼里,却是个难侍候的主儿。八月豇幼苗时最怕涝,像幼儿般经不起风吹雨打般娇嫩。种了一辈子地的父亲说:“落来,浸死;燥来,曝死。”形容的就是农活靠天吃饭的艰难。八月豇幼苗时,一遇上多雨,极易烂根。老家的春夏之交,偏偏是多雨的气候。因此,我小时候的记忆里,种得辛苦吃得少,是对八月豇最深刻的记忆。八十年代的农村,物质匮乏,八月的餐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,偏偏这时又遇秋收,农妇最愁的就是一日三餐不知有什么菜能下锅。八月豇是个接力菜,当豇豆、茄子、空心菜、丝瓜、葫芦等菜蔬吃到只剩几棵歪瓜裂枣时,八月豇像接力赛般承接了农人餐桌上的期待。灶间烈烈的火烧得正旺,鼎里的饭甑“吱吱”冒着热气,母亲突然间想起还缺一碗可口的下饭菜,推门出屋,几步的路程,从墙外的豆架上扯了几串八月豇,抽丝下锅,热气腾腾端上桌,母亲脸上有了笑容,父亲饭量能增半碗。父亲多吃半碗,稻谷多打半袋,母亲曝谷时脸上笑容更浓更密了。
一碗糯糯的八月豇,熨帖的不只是农家的餐桌和农人的胃,它更让割禾的镰刀握得更紧、秋收的脚步迈得更踏实。它更像飞向高空中的风筝的那根线,把远游的我,拴得紧绷绷的。
有时候,我也好奇,为什么对八月豇的喜爱,能绵延至今。小时候一大碗炒番薯扣扒拉扒拉很快就下肚,现在却几不问津。番薯扣虽弥漫着浓浓的童年记忆,却因为易胀气,人过中年,就不爱吃了。老家的竹笋干,富含纤维,也是一道口味极佳的低脂美食,但因为伤胃,原本极爱吃的妻子,只能望着碗兴叹,次数多了,便不爱做。父亲胃寒,最宜吃羊肉,也爱吃,过去经济捉襟见肘,一年难得吃上一回,这些年总算不用顾虑这些,却因为血压高,再也不敢问津。不得不感叹,因为口忌,有些美味佳肴,不得不忍痛割爱。一碗八月豇,吃了几十年,依然没齿难忘,下到肚里,浑身舒坦。我不免生了考究一番的念头。查《本草纲目》“豇豆”条,有“豆子微曲,象人肾形。所谓豆为肾穀者,宜以此当之”句,似恍然也。
每个人对美味佳肴的定义,都有自己的词典。想吃就能吃,那才是幸福----一如老家的那碗八月豇。
己亥年菊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