馋人的老鸹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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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转自：西安日报

　　□李亚军

　　离乡三十多年，还是觉得家乡的饭吃着顺口。父亲去世十年了，还常馋着他做的“老鸹撒”。

　　长安的男人多不做饭，没有几个人爱当“勺勺客”。父亲在外工作，单位没有灶，他又舍不得下馆子，就只好自己做。早晨起床，拉开火炉的风门，转身回来时壶里的水就开了。他给搪瓷缸子里放一大把炒青，冲出酽酽的茶水，就吸溜吸溜地喝上一杯。再冲上“煎水”，慢慢喝上几大口，给杯子里续上水放在炉台上，就进库去巡查。

　　他原本在西安工作，是汽车站里的修理工。他生性散淡，嫌城里挤，人多事多，各种讲究更多，受不了，就钻进山里，在那里呆了半辈子。我十岁那年暑假去看他时，他在油库里当保管员。油库建在山坡上，里面有很大的院子、很多的杂草。他拿着大门的钥匙，俨然管着一片天地。他每天都要早早进去，看油罐是否安好、院墙是否有异，院子飞来一只什么新鸟，地上长出什么新草。大约半小时后，他回到屋子，拿出两个馒头，边在炉火上转着烤，边喝着茶。那时的茶喝得很慢，他在等馍。他说，喝热茶得吃干馍，养胃。馒头慢慢变得又黄又亮，诱惑着人。感觉到了火候，父亲就拿根筷子给我穿一个，自己直接拿一个，开始了我们的早餐。

　　那个时候，他已伸着耳朵在听有没有进站的车。那条线上的班车他都熟悉，不用出屋子就能听出是谁的车进来了。“老陈今天怎么早到了一会儿”“老罗今天到晚了”“老黄进站有些急”……他这么嘀咕时已经出了门。大嗓门的他，边喊边上车检查。“油库重地，乘客下车，司机灭烟。”检查完后，下车打开铁门，跟在车后跑了进去。几分钟后，他跑出来又上了另一辆车。他就这样一直忙到下午两三点，才回到屋子，坐在炉子前，慢慢喝着茶水。然后，上床休息一会儿。三四点时，山里的人们就开始等天黑。大约是听到我肚子在咕咕叫，他起身进进出出，不停地咂巴着嘴，小声说着什么。半天，像下定决心一样对我说：“今天给你做‘老鸹撒’吧。”

　　这么说时，他已经拐进宿舍后那片菜地。那时，地里的豇豆、豆角、青椒、西红柿长得正好。他小心地挑拣着，摘回一把豆角、一个西红柿、两个青椒。他坐在宿舍门口，把豆角和青椒用手掰成小节小片。再从屋子里取两个土豆，洗去泥巴，和西红柿一起切成小丁。土豆也是他种的，收获时专门让上面沾着泥，说是那样更易存放。

　　他把这些都准备停当，就开始和面。面粉是从老家带来的，原本放在床角上。为了给我腾出睡觉的地方，才临时放在了桌上。他拿出一个大老碗，舀出大半碗面，加上水，就边搅边走出门。他坐在宿舍前，把碗放在两腿间，一边用力搅拌，一边四下张望。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，一直在搅拌着。过了好长时间，他用筷子把黏稠的面糊糊拎起来，看了看成色和筋道后，又继续搅拌着。大约是胳膊搅困了，他才起身进屋炒菜。

　　柴火炉的风门放大后，火苗马上蹿了出来，舔着炒瓢的锅底。他给锅里倒入菜油，放了几颗花椒、几小节干红椒，很快就听到嗞嗞的声音，闻到阵阵的香气。然后，他把豆角和青椒、西红柿和土豆丁等分别下锅。在山里生活了几十年，他天天不能离肉，会把猪肉提前做好，与炼出的大油分别存放。他往菜里放了两勺猪肉，再放上一勺猪大油，就盖上盖子，把炒瓢温在了炉台上。

　　那边锅里的水已经滚起了浪。他一手端着大老碗，一手拿着筷子，从面糊糊里一下下夹出许多小面鱼，随着滚水在游动翻滚。我习惯了老家的一天三顿，肚子早已经饿了，盼着能快点吃上，没有心思细看它们。父亲却说：“咱老家把这叫‘老鸹撒’，‘撒’就是头的意思，所以这面疙瘩要夹得像‘老鸹撒’一样匀称。”又过了好长一会儿，碗里的面糊糊终于夹完了。他盖上锅盖，说要等所有面鱼都熟透了。父亲把炒好的菜倒进锅里，让它们一起再煮。亮晶晶的面鱼儿，红的、绿的、黄的、紫红色的菜和肉，在锅里翻滚和浸润着。香气飘出了屋子，外面有个叔叔走过时称赞：“老李的‘老鸹撒’能把人馋死！”等我和父亲一人端一大碗，坐在门口呼噜呼噜吃着时，对面的山上已经暗了，山上人家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。饭后，父亲在昏暗中默默地收拾着锅碗，末了说：“剩下的这半碗，留给你明天早晨吃。”

　　那天夜里，我在梦里试着给父亲做了“老鸹撒”，还自作聪明地对他说：“‘老鸹撒’的‘撒’字不好写，月字旁，天字头，下面一把韭菜。”这么说时，我忽然觉得，如果他做的“老鸹撒”里，再放一把母亲炒的韭菜，就一定会更好吃。

　　从山里回来后，我没有给母亲说起那碗馋人的“老鸹撒”，但一直盼着父亲能回来，不要一个人孤独在外；全家人在一起，哪怕喝稀饭、吃浆水菜也行。